因为外城和学院的距离较远,大多数人平时往返都是靠御风术,虞岁没有学习九流术,黑胡子便提前安排好了。
马车跑的速度与御风术也相差无几,因为加了机关术,马也是被名家赐言过的极品,它的奔跑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九流术的一种。
虞岁掀开车帘,好奇地往外看去。
“学院内各流派有自己的禁地,有些禁地闯入者会直接毙命,连审判都不会有,顾少爷这次闯了法家的一级禁地,倒悬月洞。”黑胡子在路上跟她说明情况,“他本人表示并非自己主动闯入,而是受人邀约才过去,可他的听风尺上找不到那条约他去倒悬月洞的传文。”
“偏巧在这天晚上,倒悬月洞内的禁品银河水不见了,虽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银河水,却也被怀疑是同伙。”
虞岁单手撑着脸瞧外边,听完后扭头看回来:“银河水是什么?”
黑胡子恭敬道:“是一种制毒禁品,危害极大,因为无法被销毁,只能在倒悬月洞内放置让它随时间自然消失。”
虞岁冷不防想起当年在国院的林小公子,他跪下后声嘶力竭地呐喊回荡在脑海中。
“今日的审判,就是要决定是否将顾少爷当做偷盗同伙处置。”黑胡子解释道,“学院裁决,一般是由本家圣者决定,极个别罪孽深重的由学院二十四位圣者审判,裁决可以是将他逐出学院,也可以是剥夺生死。”
说完又补充道:“不过顾少爷这事还没到剥夺生死的地步,只是逐出学院有点危险。”
虞岁问:“与制毒相关,还没有剥夺生死的风险吗?”
黑胡子愣了下,旋即道:“顾少爷名法两家兼修,名家圣者与他相熟,若是提议剥夺生死,他会第一个驳回。”
两家兼修,可见天赋之高。
虞岁恍然,又问:“那顾哥哥今日是要被学院里的二十四位圣者审判吗?”
“不是二十四位,这次银河水丢失的事只牵扯三家,法家、名家和鬼道家。”季蒙肃容道,“这三家各派一位圣者代表出席今日的审判,最重的审判结果应该就是逐出学院了。”
虞岁伸手数道:“他是名家弟子,事出在法家,和鬼道家有什么关系?”
“法家裁决,奉行罪者当罚,在任何事上不允许有平局出现,\'对\'或\'错\',只有这两种结果。”季蒙解释道,“所以裁决需要最少三人,才能不出现平局的结果。”
“鬼道在这事上也不是毫无关联,银河水无法被摧毁,鬼道家的异能奇术却能加速它的溶解消失,在有关银河水的处置上,向来是鬼道和法家联手。”
黑胡子沉思道:“名家朱老不用担心,他是顾少爷这边的。法家虽然有所针对,但他们也不能坏了规矩,氐宿天秤作为裁决准则存在,只要天秤向着顾少爷这边,就无法给顾少爷定罪。”
他说完抬头看去,发现小郡主满脸茫然,好似没听懂的样子,黑胡子心中暗暗担忧:早听说王府郡主没什么天赋,恐怕是南宫家第一个平术之人,如今亲眼得见,发现除了长得好看以外,确实没什么别的优点。
在这个世界,光是长得好看可没什么用。
虞岁单手托腮道:“那不是还剩一个吗?”
“鬼道吗?这个应该没事,鬼道的圣者只有一位,但这位圣者有些特殊。”季蒙看着虞岁望过来的懵懵懂懂的眼神,说话都耐心了些,“理解知道他的特殊,得先了解鬼道的最高境界,鬼道之人追求的是‘肉身消解,意识永存’,迄今为止做到这点的少之又少,学院的这位鬼道圣者,就做到了死后意识长存。”
虞岁听得呆住。
这位鬼道圣者尊号常艮,季蒙所说的“肉身消解,意识永存”在鬼道境界中,称作化神。
季蒙继续解释道:“常艮圣老不会出席裁决,虽然他的意识长存,但很难表现具象,也就鬼道家有什么大事才会有所动作,所以这次代表鬼道家参与裁决的,是圣老的徒弟,梅良玉。”
虞岁嗯嗯点头,示意你继续说,我还想听。
季蒙被她好奇的目光追逐着,反而有点不好意思,不自觉地挺直腰背,搜刮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好解释得更加通俗易懂些:“鬼道院学生上千,但常艮圣老的徒弟只有这一个,所以鬼道家只可能是梅良玉来参与裁决。”
“这个人虽然脾气古怪,但和我们没有过节,而且听别人说,他奉行‘事不关己’的作风,也就是说不蹚浑水,能过就过。”
“所以鬼道家应是中立,只要氐宿天秤没有定罪,那梅良玉也是向着我们这边的。”
虞岁恍然大悟地哦了声,撑着脸颊的手转而指着自己:“那我只需要将氐宿天秤送过去就好啦?”
黑胡子道:“是的,氐宿天秤独一无二,法家圣者知它在王爷手中,由王爷的继承者郡主你亲自送来,才能不被怀疑。”
虞岁松了口气道:“还好只是送个东西,要是让我拿着氐宿天秤去跟法家辩论,我怕我会害死他。”
季蒙:“……”
他微微尬笑,心想要是你去跟法家辩论,那我兄弟就从逐出学院变死刑了吧。
黑胡子则在心中叹气,王爷一世英名,怎会让一个平术之人继承王位。
*
马车飞速前行,在飘着花香的晨风中从外城行驶进学院,再转道法家问罪场。
问罪场呈一个大圆,中间高台立有四根写满法家条律的石柱,高台边缘设有刑架,上边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。
有的只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心惊,有的单看不知何用,得知它是何种刑具后,恐避之不及。
问罪场的看台有四层,由黑石建造,只有中间行刑的圆台是白石雕刻。看台由低往高,分前场和后场,前门步行进入,后门可驶入马车。
此刻问罪场的看台上已有不少人,各院的教习老师和学生都有,他们三五几人站在一起,又或者独自一人远远坐着。
前门仍旧不断有人进来。
目前只有负责维持秩序的法家弟子在问罪场内跑来跑去,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制服,左手臂上系着红色圈带,上面刻着法家印记。
一层的看台边缘,挽着衣袖的尚阳公主满脸不悦,身旁的姐妹正拿着团扇给她扇着风,要她消消气。
尚阳公主朝不远处的白衣少女看去,语气不善:“喂,顾乾几次三番救你,你这次却置身事外,在这站着看热闹不嫌事大,竟然不愿出手搭救,他要是被你们法家逐出学院,我跟你荀之雅没完!”
被叫做荀之雅的少女闻言,秀眉微蹙,她的瞳色偏浅,因而显得有些冷漠,此刻也只是淡淡地扫了眼尚阳公主又收回视线。
荀之雅身旁也站着不少人,其中就有今天刚入学院的李金霜。
二层隔得稍远些的地方,卫仁一屁股坐倒在石阶上,肩背靠后,双手展开搭在石栏,跷着二郎腿,神色放松地望天打了个哈欠。
薛嘉月拉着快累死的薛木石跑上来,正巧撞见坐在前边拦路的卫仁,顿感晦气:“是你!”
她掉头就走。
“哎,走什么,一起看呗。”卫仁歪头看过去,招呼道,“我这次不放蝎子。”
薛嘉月回过头来,卫仁朝累成狗的薛木石抬抬下巴:“怕什么呢,不管我放蝎子还是放蜈蚣,你家表哥一眼就给我看出来了,怪没意思的。”
薛木石甩开薛嘉月的手躺倒在石阶上,表示他死也不跑了。
薛嘉月这才作罢,看向卫仁没好气道:“你怎么也在这?”
卫仁耸肩道:“路上听说法家开放问罪场审判,这不来凑凑热闹,问罪场公开审判这种事太少见了,这热闹不看不划算。”
薛嘉月哼了声,在离卫仁十步远的地方坐下,双手抱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。
卫仁笑了:“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,被法家问罪的可不是我吧?”
薛嘉月说:“我看你是怎么放蝎子的。”
卫仁翻过身去,朝薛嘉月笑得暧昧:“想知道?入我农家就知道了呗。”
薛嘉月:“呸!你那石蝎子恶心死了,我这辈子就算死也不会进你们农家去学这种东西!”
卫仁被骂一顿,伸手摸了摸脸,笑弯了腰。
*
比起卫仁和薛嘉月吵吵闹闹,更多的人还是在关注今日问罪场的主角。
在卫仁对面坐着的青年神色不善,眉峰不知为何始终微微拢起,狭长的凤目凌厉,看人时总是不自觉地带着审视的傲慢。
盛暃不怎么看好今日的三家裁决。
挨他坐着的牧孟白低头在玩听风尺,手指飞快地按着填字格,抬头扫视时瞧见远处的人后咦了声,示意盛暃看过去:“钟离山这大古板怎么也来看热闹了?”
盛暃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,在他们斜对面,第三层看台边,腰间佩剑的玄衣青年站姿端庄,腰背挺直,像是一杆标尺。
他一个人站在那,神色沉静,默不作声地扫视着下方人群。
盛暃收回视线,没管钟离山为什么会翘课来看热闹。
他只关心今天顾乾能不能被赶出太乙学院。
“他常跟梅良玉一起玩,是不是来看梅良玉的。”牧孟白又道,“今天顾乾能不能被判罪,我看重点还得在鬼道那边。”
盛暃扭头看过去:“你卜算得怎么样?”
“一般般吧。”牧孟白深沉脸道,“反正这次的裁决不会很顺利。”
盛暃拧着眉说:“这不叫一般,这叫毫无用处,你分明是方技家的弟子,怎么占卜一术却像个外行。”
牧孟白抹了把脸,皮笑肉不笑道:“我能有什么办法,我又不是自愿进的方技家。”
盛暃没能等到想要的占卜答案,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牧孟白低头看着听风尺,一边回传文一边说:“名法两家的态度很明显,名家要保人,法家有沙骞在,跟顾乾是死对头,他这次可是拼了命要把顾乾往死刑带。”
说完眼睛亮了几分。
“沙骞对荀之雅一见钟情,但荀之雅不喜欢他。顾乾跟荀之雅走得近,关系暧昧。荀之雅也没有拒绝顾乾,沙骞因爱生恨,为了荀之雅要打压顾乾风头,结果在顾乾那屡次丢脸,新仇旧恨加一起,他比你更想要顾乾赶紧滚出学院。”
“听说沙骞在老家还有个未婚妻,哎也不知道他未婚妻叫什么名字住哪里,否则我高低也得给他把这婚事搅了。”
“不过我要是把他婚事搅了,你说沙骞没了婚约是不是更加理直气壮地去追荀之雅了?他这个人没脸没皮的,还真有可能。”
“荀之雅看着也不想搭理他似的,沙骞找茬顾乾倒是每次都接了,你说他怎么这么能,名法双修就算了,还样样精通,我上次还看他来我们院学卜算。”
盛暃:“……”
听着牧孟白的碎碎念,他脸上已经写满了不耐烦三个字,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,你越是阻止他越是要说,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哪来这么多话能说。
盛暃抬手捏了捏眉心。
“哦!来了来了,三家圣者跟咱们的顾姓倒霉蛋都来了!”牧孟白说到一半忽然揽过盛暃的肩膀猛拍。
盛暃没好气地将他的手挥开,拧着眉朝下方看去。
从前场门进来浩浩荡荡一群人,有负责护送顾乾的法家弟子,也有跟过来给顾乾撑腰的名家弟子。
走在最前边的是两位老者。
一位是名家朱老,一位是法家于圣。
两位老者都是满头银发,又着白色的圣者长袍,彼此低语着,看起来像是两位友人来午后散步,慢悠悠地朝高处审判台走去。
稍微落后两人一步的玄衣青年正整理着衣袖,他一脚迈进阴影中,晨风轻轻撩起他的鬓发,似拨云见雾,凉风趁机掠过了那双装着散漫的黑眸。
青年比前边两位老者还要高出一截,束腰带勾勒分割出宽肩乍腰的上半身,衣袖紧扣手腕,贴身的恰到好处,又蕴藏力量,蓄势待发。
黑色的外袍搭在他臂弯,转入高台石阶时,梅良玉抓起外袍披上,一手穿入袖中,成为两位白色圣者之间的一抹黑。
梅良玉神色自若地走到审判台的桌后坐下,后背靠椅,长腿交叠,从外袍衣袖中拿出听风尺玩着。
其他人可就没他这么悠闲。
来到审判台上,两位圣者就不再说话,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。
名家朱老眉眼慈祥,法家于圣神色严肃。
两人都在看下方被沙骞领着上问罪台的顾乾。
看台第三层上,戴着面纱的项菲菲眼瞧顾乾被领上问罪台,有些着急,不由瞪了眼身旁还在玩听风尺的金袍青年。
“他人都要被问罪了,你们搬的救兵在哪?”项菲菲问道。
金袍青年余光扫过旁侧,笑了声,朝后场一指:“喏,这不是来了吗?”
*
马车从后门驶入问罪场,停靠边上,马儿低头甩尾,等待车上的人们下来。
虞岁下来时,正巧看见顾乾走上问罪台。
她其实有两年没见过顾乾了。
当年夜里离开帝都的少年,如今又长高了许多,棱角分明的轮廓,替换了记忆中还有几分幼稚的模样,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少年人的张扬,桀骜不驯。
顾乾似乎好几天没换衣物,身上脏兮兮的,只穿着单衣和长裤,微微凌乱的鬓发随着他低头走动时晃悠。
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挽起的衣袖和脖颈隐约能见几道猩红的伤痕。
虞岁这边隔得有点远,顾乾走上台后她就看不见了,便抱着盒子往前走去。
问罪台中间放着一张椅子。
沙骞看见后皱眉,眼神示意法家弟子把椅子给拿走,他之前不就说过要拿走的吗?
法家弟子要上前拿走时,顾乾已经一屁股坐下去了。
“怎么,一张椅子都舍不得给,咱院没这么穷啊。”顾乾仰起头哑声嘲讽道。
沙骞冷笑声,没理他,转身离开。
顾乾视线朝看台边扫去,与抬头看过来的荀之雅目光相接,一瞬后又别开视线。
沙骞就站在问罪台边上,随时准备过去审问。
此刻问罪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顾乾身上,他本人却低着头沉默。
审判台上的法家圣者缓缓开口道:“针对倒悬月洞内,银河水失窃一事开始审判。弟子顾乾,在银河水失窃前进入禁地倒悬月洞被发现,被执勤守卫抓住后,银河水也随之消失不见。”
于圣话说得缓慢,却充满威严的气息,让人不自觉地屏息聆听。
“你有最后一次机会重述当时的情况,接下来你说的每一句话,都将决定你今日是去是留。”
于圣顿了顿,看向问罪台边缘的法家弟子:“沙骞,审讯。”
沙骞还没回应,就被名家圣者朱老拦住:“既然并未在他身上找到银河水,就说明东西不在他那,罪证不在,让法家弟子人为审讯,有失公允。”
“有失公允?”于圣沉声道。
朱老依旧笑呵呵道:“虽是学生们的闲言碎语,可沙骞与顾乾之间,却有私怨在先。”
“若是让一个怨恨他的人进行审讯,还是精通刑讯之术的法家弟子,这样审讯下来的结果会是公平的、令人信服的吗?”
坐在两人中间的梅良玉似聚精会神地在玩听风尺。
站在看台边的钟离山拿出听风尺点亮,看见审判台上的人发来的传文:
“俩老头搁这唱双簧。”
钟离山回他:“你小心点。”
“要是让二老发现你这么说,等会在下边被审判的就是你了。”
下边的沙骞听见两位圣者的话脸色微变,刚迈出一步试图向于圣解释,就听他对朱老说:“按照你的意思,如何才算公平?”
朱老眯着眼笑道:“他这情况,用命法之术太重,审讯之术太过,不如就以氐宿天秤来做审答,辨真假。”
于圣缓声道:“法家至宝,氐宿天秤,世间仅有一座,却并不在我太乙学院内。”
沙骞忍无可忍道:“氐宿天秤远在青阳国,难道还要去青阳找来不成?且不说去青阳国往返消耗时间,谁知道氐宿天秤在青阳国谁的……”
“在我这。”
少女清脆的喊声打断了他。
虞岁紧赶慢赶,总算及时赶到。
在听见氐宿天秤四个字时,虞岁就忙着出声回应,怕错过了给出氐宿天秤的最佳时机。
虞岁从后场走上问罪台,一路踏着金色晨曦光芒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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